故宫博物院 杨 频
友人携来黄道周(石斋)行草诗书一册见示,内录七律《砀山遇寇诗》共五首,未见鉴藏著录,而笔墨生动,奕奕照人。诗册正文七开,十四页,页三行,绢本,题跋首尾五开十页,纸本,全册共十二开二十四页,册高43.5厘米,宽36厘米。诗册款识时间为“癸未正月廿五日”(1643),正是明清易代前一年,黄道周在家乡庐墓期间所书。
翻开诗册内页,首开颜色已有局部发黄变深,每开上下接近边缘处可见蠹损痕迹,但对字句释读影响不大。诗册裱褙素朴整洁,看得出经过早前藏家精心重装过。更重要的亮点在于此册曾由徐悲鸿先生珍藏、题签、志感,启功先生受托考证史实,并题写了四页工整小字长跋,册前更有章士钊先生题诗三首。一册之中,四位前贤跨越近四百年时空汇聚一堂,文星罗列,佳话胜缘,可遇难求。本文试为介绍分享。
图1 徐悲鸿册首题签
一
诗册扉页为悲鸿先生1953年2月题签,签题作两行:“黄石斋砀山/遇寇诗”(图1),魏碑楷书,点画圆劲平和,筋骨内含,可谓具足恭敬,落款“悲鸿”,名款左边是一行小字“一九五三年二月以画马一幅易得”。如果我们了解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就知道这套诗册的入藏是颇为不易的。
据《徐悲鸿年谱长编》,1951年7月悲鸿先生中风,幸抢救及时,此后卧病休息,直到1952年10月左右,身体才逐渐有所恢复,可以参加会议、谈话等,但画画较为困难。此前答应前线志愿军战士的《八骏图》大画,也一直没法完成。1953年初,又勉力执笔开画,但是“体力不支,不能如愿”,整幅尝试失败,不得已,只能分开画出单幅的奔马,凑成八幅(先行陆续寄出了六幅,据他信中讲,都是从二三十幅里面,严格挑选出来的满意之作)。此期间,如3月4日(农历正月十九)因患神经痛,还卧床休息,可见身体状态相当不稳定。
也是在此期间,款识“二月”之际,见到了这本黄道周的诗册,对于素为敬仰的前贤作品,作为粉丝的徐悲鸿,以大病初愈之身,不惧随时可能再次发生中风的危险,因着给志愿军创作八骏图的动力和契机,以“画马一幅易得”该诗册,用坚韧不懈的工作精神和独步天下的“奔马”换来了自己珍视的藏品。
从册尾的跋语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徐悲鸿对一代完人、儒学大师、忠节诗人黄道周的崇敬之情与深刻理解,同时也提到他对诗册内容版本的判断,以及收藏倪黄诸家作品的原因。在册尾四开衬页的空间里,他提笔感云:
石斋先生生平昔已推为圣贤,以其余艺诗书画论,实是一代奇才。年五十六被人推举,卒至与推荐者同受杖刑八十而遭谪贬,故思营讲堂终老,想见其态度消极,时崇祯在位已十余载,天下良无可为,人生可悲,孰逾于此!癸未在甲申明亡前一岁,此诗殆为定稿矣。
先生勤于学问,故著述繁富,余藏先生法书二、山水一幅,皆老练允当,不同寻常。文人作品,吾爱倪文正及先生书,以为过于祝允明,不特以人品重也。一九五三年悲鸿题。
图2 徐悲鸿册尾题识志感
这里徐悲鸿很明确地提到,黄道周“勤于学问,著述繁富”,并且书画作品皆“老练允当,不同寻常”,加上强烈的民族立场与气节支撑,因此黄道周倪元璐诸家作品,比颇有盛誉的大书家祝允明还要高明。可以认为,这也是他借此表达家国情怀与价值立场,并且因崇敬而收藏的一种宣言与告白。
志感跋语中提到的山水一幅,即徐悲鸿艺术馆所藏的《疏林水屋图》,悲鸿为此画轴题有诗跋二首:“强支一木守孤忠,早识将倾大厦空。尚寄闲情谪贬际,先生任道自从容。”“余事犹堪百世师,疏林水屋笔清奇。仇文唐沈多佳幅,曷若斯帧大节遗。”入藏时间是辛卯早春(1951),结合他自己在抗战中的坚定立场和卓绝表现,其民族大节之感其实是跨越时空而相通的,“先生任道自从容”一句,个中多少也有一些切身的况味与抒发。诗跋后的款识说“辛卯早春在北京厂肆收得,欢喜赞叹题之。后学徐悲鸿”,可见其对黄道周作品的崇敬赞赏之情。
二
存世黄道周书法作品,除抄录《孝经》等经典外,大多是道周本人的文字辞章。据侯真平《黄道周纪年著述书画考》初步统计,有线索可查的共231件,其中只有两件跟砀山(豫皖北部交界处)遇寇(一名遇警)事件相关。一件是楷书立轴七律一首(其五),一件是清代行世的行草扇面,录七律两首(其四、其九),两件文字均出自《砀山遇寇诗十首》。十首组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六月十八日至七月间,黄道周被朝廷派出的缇骑(锦衣卫)从南昌逮至北京,中间经历砀山之险后的路上。据《黄漳浦集》卷四十六,原题作《砀山道中遇警身先缇骑得过寿张十首》。
新见的这本诗册未见鉴藏著录,为目前所知的第三件涉及砀山遇寇事件的书法作品。
砀山遇寇虽事出偶然,却有一个复杂的政治背景,与当时天下扰攘、内忧外患、盗贼纷出的现实,崇祯帝的多疑,黄道周的忠直以及之前平台抗辩留下的气节影响力均有关系。最直接的导火索,是原江西巡抚谢学龙晋升后荐举部属,首位即推黄道周,结果阁臣魏照乘从中作梗,上书挑拨,使崇祯帝怀疑道周与学龙朋串结党,遂降旨逮捕。
其后锦衣卫到南昌逮捕谢学龙,并等候黄道周自老家奔赴南昌就逮。道周辞家上路,沿途节点多有亲友、门生、同僚护送,诸生多时竟达数百,可见其事件的关注度及其道德感召力。亲友同僚还捐助千余金,意欲帮忙打点锦衣卫及狱卒以求善待,被道周夫妇以大义辞之。蔡玉卿说:“无所用此,徒为累耳。且主上圣明,薛、蔡、杨、陈寻当自败,夫子必能生还也,勿从此烦父老忧。”黄道周本人也说:“行金乞假,是欺朝廷。愿如故事,瘁肌骨弗恤。”缇骑亦感谢不取,益厚遇道周。当时情形,亲友士绅慰问赠捐,道周夫妇皆不受纳,“观者皆哭”,足见当时大家的关心与担心。这笔捐金又转赠谢学龙,谢家也不收,时人计六奇《明季北略·黄道周廷杖》有按语记载,并感叹说:“(捐赠与不受)此一役,可谓江右之高义,亦可谓千古之高义也。”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素未谋面的年轻后学彭达生,接受父命赶来相助,竭尽家财与全力,一路服侍左右,“毁家以慰缇骑,免大贤窘辱,周旋护从,出淮扬,痛哭以别,金吾官卒(锦衣卫)莫不感悚叹息。当此时,达生之名震动南服”。
总体来说,在与谢学龙同押抵京、受杖八十之前,这一路上感人的事迹已经纷纷扬扬了。事后回想此番经历,黄道周必然也有良深的感慨与欣慰。而砀山道中遇寇,则是就逮抵京之路上,一个有惊无险的插曲。
这个插曲见证了黄道周的忠直。
限于文献所载,我们难以恢复遇寇的全部细节,但有几点可以肯定:一、黄道周接到逮捕的诏命,便很快“辞墓就道”,星夜赶往南昌束手“就逮”。二、谢绝亲友捐助打点,坦然面对锦衣卫的窘辱可能性,反而赢得了押解者的敬重。三、押解队伍过砀山时,道周策马先行,随后的缇骑则遭遇了匪寇(悍子),应该有一场较量或者打斗,道周在随后的诗作及多次的抄录中,对自己提前通过的原因,再三有所申明,如“砀山道中遇诸悍子,身为探马,以先缇骑”(楷书立轴),“身先缇骑,一作身为表马,以先取道”(《黄漳浦集》),在本诗册款识中则说:“砀山道中寇至,身为探马,与缇骑引路。”或许意在表明,遇寇之时,自己因为引路在前,先行通过了悍寇的伏击路段,而非临阵畏惧逃逸或其他原因。
图3 诗册正文选四
目前所知三件抄录有关砀山遇寇诗篇的作品,立轴与扇面无具体时间,本诗册则款识为“癸未正月廿五日”(图3),时为遇寇事件三年之后了,其间经历廷杖八十、一年半牢狱审查、大涤讲学、戍谪远地、遇赦回乡等重大事件,直到在北山老家守墓期间书此作品。查《黄漳浦集》,诗册内容为组诗十首之前五首,可能限于篇幅,后五首未及一并抄录。
从书写角度看,诗册整体上相对理性、节制一些。人生经历系列失望挫折,儒家经时济世的理想抱负渐次回落,盛年波澜老来平,加上案头坐书,小行草连绵跳荡之际,笔触间也收敛了立轴类作品的激越跌宕、大开大合之气,恰如沧桑老者娓娓道来,情绪上较为平和从容。徐徐打开逐页观赏,到第九开,笔意贯通畅达,渐入无人之境,至十二开似到书写情绪的巅峰,“虎”字大出数倍,兀兀如孤峰独立。想必书写至此,已有心中波澜悄然掀起,情动不能自已。其后一行半,如水银泻地,饱满情绪倏然而止。题款数行逸笔草草,呼应了此前的畅达之意,全部过程依然可见黄氏风格的文气馥郁、才情奔涌。
道周学书,上追汉魏古法,楷书学钟繇,章草学索靖诸家,行草于“二王”“颜苏”各取其妙的取法路径,在当时应是极为高明的。晚明时代风云际会,其同挚友倪元璐、王铎等高手之间长期的切磋交流,彼此影响,纵横捭阖,云卷云舒,又在忠义死谏的直烈个性映衬下,显得更加高气盖世、豪翰动人。何绍基《跋道周〈洗心诗〉册》认为,其书艺成就远远超过文徵明、董其昌一路斤斤临古的书家,其评论云:“有明书势,石斋以学,鸿宝以才,出古人绵蕞之外,非文、董、邢、唐诸家斤斤抚古者可比。……唯忠端(道周)书法,根据晋人,兼涉北朝,刚劲之中,自成精熟,迥非文、董辈所敢望。近年瑰迹迭见,益宝重如凤芝麟术。”
三
本文还要介绍诗册中的一大精彩亮点,即启功先生的四开小字跋语,顺便做一点讨论。
作为著名的金石书画鉴定大家,启功先生的题跋自然非常重要,而其行书小字,点画一丝不苟,结字平和爽朗,笔墨极为耐品。当时启先生42岁,已逾不惑,在逐渐消化了赵孟頫书风之优美妥帖处后,复以张猛龙诸碑为骨,笔力清劲峻拔、风骨内蕴,轻重、枯湿、收放之间已然流露出自家风致。跋语用笔娴熟,精致洒落之外,气息更是从容儒雅、温润可人,既有浓厚的书卷气,结字亦古意深淳,令人不忍释卷。
图4 启功考跋一
启功先生第一跋(图4):
右黄石斋先生手书砀山道中遇寇诗一册,款署癸未正月述旧,盖录旧作也。考《明史》本传及庄起俦编《漳浦黄先生年谱》,崇祯十三年庚辰,先生年五十有六,在北山守墓,江西巡抚解学龙以荐剡闻,未几而逮命下,先生闻报,即于五月廿三日辞墓就道。时缇骑尚在南昌,先生中夜匍匐出门,至水口挥手,作诗以谢同人,至砀山道中遇警,身先缇骑得过,七月末至京,八月旨下,先生与解公各杖八十,发西库司问拟。翌年辛巳岁末,谪戍辰阳,壬午八月赦复故官,还京,旋乞假归里。癸未三月拿舟至蓬莱峡,将营讲堂其间,未几,复还北山守墓。今按:是册癸未正月所书,实乞假归里,未至北山时之笔。砀山遇寇则庚辰夏间事,其诗殆即途中所成。诗本十首,载在《黄漳浦集》卷四十六,题曰:砀山道中遇警,身先缇骑,得过寿张十首。原注云:身先缇骑,一作身为表马,以先取道。诗中字句亦略有异同,盖再书三书,随手辄有更订耳。悲鸿先生得之,属为考订,因书所见如右,册中蠹损之字较多,披读为难,爰据集本重录五首于后,庶几阙文可补,异同亦因之而见也。一九五三年三月三十日,启功。
此跋推考史实,摘录文献,溯流索源,将诗册所及的背景知识详为介绍,并解释了诗句版本异同的原因。“悲鸿先生得之,属为考订”,则介绍了题跋的缘起。
图5 启功考跋二
启功先生第二跋(图5),为了便于见异同、补阙文,特录清人陈寿祺编《黄漳浦集》中所载砀山遇寇诗前五首(括号中字,为笔者据本诗册手迹所录异文,与重刊本不同共十五字):
蓦地波尘已纵横,看谁鞭影得先鸣。鹤因著箭无仪羽,虎为忘檄(机)共卫生。高士山中题石笋(竺),老翁(健儿)谷口饭黄精。可(自)怜星(罥)网豫且后,又与虫鱼借路行。
鹘阵闻鸱失落梅,果然弓马未雄才。车中胶目思枹鼔。泽底图形负钓台。世径只容甘草过,面光莫向苦桃开。夜行破石寻常事,不(步)是排驼猿臂来。
屠儿声泪莫惊魂,熟视尚余剑气存。病马能疏空泽道,伤麟尤感采薪恩。可容羌虏频闻姓,畏使书生数举幡。何处山中消血迹,犯松鹿豕不经门。
似尔人宜丘壑间。何当缒绝又扶(折)攀。牛軥已失东西路,鸟翮未(仍)翔(翻)大小山。不信精诚通水火,偏从楯鑚(锧)示安闲。射声诸骑休摇手,七(又)获丈夫未(旧)闭关。
七尺难停箭上弦,马头安得稳周旋。衔芦队里甘臣仆,破冢帆中识长年。闭户谁知龙正斗,幽人定与虎同眠。悬崖在处堪垂踵(手),不独荒台北斗边。
《漳浦集》原刊不易见,此从重刊本录,有无排误之字不可知。启功再书。
钤印:“启功”(白文)、“元白居士”(朱文)。
悲鸿先生2月入藏此册后,题署志感,多有慨叹,随即托付启功先生观赏题跋,足见其信任之殷。而启先生暇时考索推证,拟成四开工整跋文,来龙去脉考证得清清楚楚,诗册内容的传世版本也录出同参(“阙文可补,异同亦见”),3月底即交卷,不负重托,堪称佳话。
限于当时相关文献资料的收集整理有限,启先生跋语里也有一二待商榷或细化之处,尤其是受书人问题尚未谈到,结合笔者的发现及当下已出现的专门成果,兹并补充如下。
一、此“诗册”并非原初形式,当为藏家从手卷改装而来。即是说,黄道周当时所抄录这五首诗文,应是写成了一件绢本的手卷。此从上下边缘的蠹损残破痕迹可证,而首页颜色更深,且微有火痕,当是缘于靠近包首,或经藏家自火中救出亦未可知。由卷成册,保护会更好,显见后来藏家严谨与珍惜的态度。(如今既已改装成册,称为“诗册”亦妥。)
二、关于此卷书写地点的问题。启先生跋语认为,当时黄道周乞假辞职(壬午十月),癸未正月尚未还家至北山。但据侯真平整理的资料,笔者认为,黄道周壬午腊月已然归里,此卷当是次年癸未正月在北山庐墓时所书。以下文献或可罗列为证:
1.《与张湛虚中丞书》:“壬午二月别兄于双荷庵……侵腊抵家……”
2.癸未正月,《与夏彝仲明府书》曾有追忆:“献闰过钱塘……抵家五十日……”可见腊月已经抵家归里在北山了,侯真平综合多处信息,认为壬午“闰十一月抵家的可能性极大”。简单推算,归家守墓,自腊月初至正月廿五日写信时,已有五十天左右。
3.癸未三月二日,作《与沈令书》,有身体状况介绍:“……仆病创已极,又在墓下,水湿,下体酸痛,倚筇不能出户……”可见正月到三月初,为风湿所苦,行走不便,倚杖也不能出门,基本都在漳浦北山墓庐。而其间身体病创酸痛,也容易影响到书写状态。
4.本件诗卷绢本,款署“正月廿五日述旧”,与书信《与夏彝仲明府书》为同一天所作,比《与沈令书》早一月余。
由上数条记载,可见腊月、正月直至三月初,黄道周都在北山庐墓,此期间有严重的风湿病痛,行走不便,主要通过书信与外界保持联系。此卷书写极可能是附信随寄的作品,或者就是书信的后半部分,以录旧作“述旧”收尾、顿首。
三、关于受书人的身份可能。限于当时的资料,启先生没有提及该卷的受书人问题。今天结合已有的资料整理新成果,可以作个大致和合理的推断。
本卷款识说“癸未正月廿五日述旧”,并且落款“黄道周顿首”,显然是一件与信札相关的手迹。而遇寇组诗中的经历及其人生感叹,比如“自怜罥网豫且后,又与虫鱼借路行……车中胶目思枹鼔,泽底图形负钓台。世径只容甘草过,面光莫向苦桃开。……病马能疏空泽道,伤麟尤感采薪恩。……牛軥已失东西路,鸟翮仍翻大小山。……闭户谁知龙正斗,幽人定与虎同眠。悬崖在处堪垂手,不独荒台北斗边”等语,个中苍凉与自怜自嘲,可能正好适合传递给受书者。考虑到诗稿中“老翁”改写成“健儿”,似有自嘲或调侃意味,以及第七页两处直接字上改字,而没有重新誊抄,笔者推测,此卷非写给师长前辈,给平辈或者门人抄录旧作的可能性较大。
而细读道周在正月廿五日给门人夏允彝(夏完淳之父)的书信,似有几点值得琢磨:
一、这封信说“抵家五十日”,又风湿腿痛无法出门,说明这期间正好在家,主要靠书信保持对外联系(这期间有记录可查的书信有好几封)。信中说:“今举足跫然,如半駏驴,无论天步,艰巨非枯藤所负。即欲觅蓝舆,刺笋篙,与二三兄弟出入菰芦,上下洲渚,访坐栾栾,握手道故,何可得乎?”对于无法出门与朋辈、门生同游之伤叹,可见一斑。
二、给夏允彝的信本该去年闰月写就的,主要表达对夏允彝之父(老迩台)的感恩,“秋毫皆迩台赐也”,“内外子侄之荷,裁成白骨起肉”,足见夏家对黄家的照顾恩谊之深。但因为一路归家匆忙,拖延了好几个月,所以说“耽搁移时,星霜复改,迂慢之罪,覆被难容”!于是书信之外,又专程附上“漳素二端”,作为祭奠老迩台的穗帷,加上“匕箸十行,以佐粥饭”,说明除“空函奉慰”外,还有物质方面的慰问,由此可见这封书信涵盖了相当的情感分量。以报恩计,道周完全可能以抄录旧作的形式,顺便书成长卷,聊传心意。
三、信末说“临楮怅然,不悉所怀”,情绪惆怅,书信内容难以完全表达,可以想象,于卷后录“遇寇诗”旧作一组以“述旧”,则“所怀”稍有纾解处,又有一种同志共勉与心境分享的味道,加上卷末“黄道周顿首”等语,若真是书信,前后就有了呼应和完整感,因此该诗卷也很可能即是写给夏允彝书信之附属部分。
四、夏允彝因为主考官黄道周的录取,成为进士,曾做过五年县令,极有政声,甲申明亡后,积极在南方一带组织联络反清武装,失败过一次,后来即决定放弃武装反抗,并自杀殉国。他以非常悲壮的方式,在家族亲人肃礼的仪式中,走进池塘,俯身呛水而死,死时背部衣衫尚未打湿。其子夏完淳年方15岁,目睹此悲怆的一幕,肝胆欲裂,更加坚定了继承其父反清的遗志,以视死如归的精神度过了后来可歌可泣的两年时光。在政治立场与精神境界上,黄道周与夏家父子的表现也都是完全一致的。
五、如果有更多史料可证这件诗册(手卷)源于黄道周写给夏允彝的书信部分,其历史文献价值将是很大的,因为它见证了晚明志士们惊天动地的生命轨迹与抗争历程,承载着天地之间回旋的正气长歌。
四
今天可见本诗册中的钤印,时间最早是“黄道周印”白文、“甑父”朱文,因为保存已久,颜色已较为浅淡。其下有1953年徐悲鸿鉴藏印“八十七神仙同居”朱文。大概因为始终是私人收藏,亮相极少,故没有早于悲鸿先生的递藏印章。其后启功先生跋语、录诗,章士钊先生诗跋,均有钤印。
章诗三首本是作跋之意,大概因为空间原因,写在了悲鸿先生特意为他留出的册首空页之上。其一,“岳色河声到处留,裁成节目照人眸。逆鳞冲硬原无据,孤鹤长松惯唳秋。”有小字自注:“林宰平藏有石斋画松卷子,自题云:不是逆鳞冲硬手,留将节目与人看。”其二,“郑鄤难将覆载容,石斋交契抵霜钟。朱明大狱颟顸甚,三案区区只一痈。”其三,“海内共知徐孺子,南州高士并人师。推排世味酸咸外,賸爱漳州苦柏诗。”诗后并跋云:“悲鸿得此册后,殊惬心愿,即遣伻属予题字。吾诗久就,因循未书诸册,而悲鸿化去,负友生前诺责,良媿良媿!癸巳冬,孤桐章士钊。”(图6)
图6 章士钊诗跋
章跋三诗,第一、二首赞黄道周品节高迈难能可贵,第三首赞徐悲鸿成就及其诗心所向,跋语中颇有耐人寻味处,细解读之,或能为今天提供此件藏品的更多信息。
一、“悲鸿得此册后,殊惬心愿,即遣伻嘱予题字。”笔者据此认为,悲鸿对于黄道周的敬仰,也体现在对其书画作品的倾心态度上,章士钊对此是比较清楚的,所以描述他“殊惬心愿”,毕竟黄道周传世作品不多,遇见不易。因此,悲鸿得藏此册后,心愿既遂,非常惬意,在启跋之后,即马上派人送至章府索题,可以想见当时是何等急切心情!
二、章先生诗跋中表达了对悲鸿的怀念与愧疚心情:诗早就遵嘱写好了,但是琐事拖延,因循时久,没有及时写到诗册上去,到冬天时才题上,而好友已经仙去,未能见到所题之诗。答应之事,无法践诺于友人生前,因此他才深深感叹“良愧良愧”,个中意味,一言难尽。
由于诗册在章先生处放置了半年以上,悲鸿先生大概也不好催促,也就没法再请其他名家题跋,因此诗册目前唯有启功、章士钊两位先生的考证或诗题文字。但是今天看来,已经可以说汇聚了难得的四绝,即黄道周诗与书法,徐悲鸿题签志感,启功考证校录,章士钊诗跋。册中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时空影响力。
回到诗册(卷)作者,黄道周一生行事,当时已经影响甚巨,有“一代完人”之称,即使改换朝代,其评价也丝毫不受影响,正如后来乾隆皇帝的上谕所评:“立朝守正,风节凛然,其奏议慷慨极言,忠荩溢于简牍,卒之以身殉国,不愧一代完人!”有清一代,黄道周作为前朝殉节者的代表,谥号可证其所受尊崇的道德高度:“黄道周硕学清操,孤忠亮节,克全儒行,无愧贞臣,今谥忠端。”正所谓“德成乎上,艺成乎下”,这样的道德影响力及其书画中体现出的“老练允当”,应该也是徐悲鸿得此册后“殊惬心愿”的原因所在。
联想到黄道周与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对待生命的凛然与从容态度,悲鸿画跋中所说的“先生任道自从容”,真是极为精彩的概括。追昔抚今,这本诗册既是打开尘封历史的一个入口,也可以说是几个历史片段感人的交响与集成。
【资料出处:《中国书画》202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