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惠镇:我所理解的笔墨精神

2016-3-11  潮望艺术网



洪惠镇,福建同安人,中国画家兼美术史论家,厦门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书画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任福建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现为顾问。
笔墨问题,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就纠缠不清,人言人殊,都是站在不同立场理解传统和辩驳他人。这种现象之前不会出现,因为早有共识。出现纷争源于三个原因,一是文革浩劫结束和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画创新热潮澎湃,出现对传统笔墨的不解、质疑与挑战十分自然。原本受到压抑的现代派中国画开始扬眉吐气,可以公开挑战传统,吳冠中將笔墨贬斥為零,即是代表。
二是经济转型以后,中国书画市场从业人员暴增,不管属于什么流派体式,在笔墨这样关乎艺术根本且与自己名利攸关的大问题上,若不坚定自己所秉而反对他人的立场,就可能被认为画不好没水平。范曾指摘黄宾虹“论笔墨最有发言权,又胡挟高论如‘太极’之类”,也足以为例。
三是当代已无权威,人人皆有话语权,人人皆可固执己见,谁也不服谁,还能以挑战权威博名,因此不可能指望会有统一的意见,只能继续各言其是,能不互相攻讦就很好了。


有的画家自己不讲究或不理解笔墨,为了减少矛盾和指摘,持比较宽泛模糊的立场,将笔墨精神解释为绘画精神。笔墨是个多义词,首先指文字、文章以及书画诗文作品,其次指笔和墨两种工具材料,其三才是中国画术语,其四还指写字,绘画和做文章。
因而笔墨确实可以作为绘画来理解,例如石涛所谓“笔墨当随时代”,解释为“绘画当随时代”也说得通。但再仔细玩味,笔墨还是理解为中国画的艺术语言才精确。因为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语言,日常语言如是,绘画要反映时代,艺术语言也应与时俱进。笔墨精神应该也是如此,本人不揣浅薄,对其作如下理解。
笔墨精神被关注,可能是源于黄宾虹1943年与傅怒庵书的一句话:“尝悟笔墨精神千古不变,章法面目,刻刻翻新。”


很显然,由于这话的后半句提到章法,因此笔墨在此不是指绘画,而是艺术语言,也就是用笔用墨的精神。精神也是多义词,它有实质、要旨、事物的精微所在之义,将笔墨精神理解为笔墨要旨,会比较合适。
笔墨在具体运用时,以用笔为主,用墨为辅,所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谓之:“骨气形似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 赵孟頫《定武兰亭跋》甚至称“结字因时相传,而用笔千古不易。” 这和黄宾虹那句话相似,只是赵指的是写字,书法结字和绘画章法都是随时在变化的,唯独用笔和用墨(书法对用墨要求不像绘画多,故赵不提)千古不变(易即是变)。
那么用笔千年不变的精神要领是什么?就是谢赫《六法》的“骨法用笔”。意指用笔要像书法那样讲究力度,笔力与气势才有雄健骨气。他品评毛惠远的画“纵横逸笔,力遒韵雅”,江僧宝“用笔骨硬,甚有师法”,而批评刘瑱“笔迹困弱”,丁光“笔迹轻羸”,都是强调用笔的力度美。


骨气是书法的一种美学标准,如《世说新语》引时人品评阮思旷书法“骨气不及右军”。韦续《书品优劣》也说“释玄悟骨气无双,迥出时辈。”荆浩《笔法记》评价吴道子就是按此标准称赞他“笔胜于象,骨气自高。”
至于如何用笔,才能做到有骨气,自古至今,说法不一。由于个性、修养和师承不同,所善书体与画种(比如小写意与大写意)有别;有的人偏好中锋,有的喜爱偏锋;有的运笔潇洒轻快,有的从容稳重;有的习惯尖笔,有的爱用秃锋。执笔法也各不相同,有的主张转腕,有的主张运臂;有的强调以气运笔,有的并不讲究。诸如此类,都不可能也无法制定技术指标统一执行,因此争论分歧在所难免。
若按黄宾虹自己的标准,他经过长年研究发现“太极图是书画秘诀。”只可惜没有仔细说明,所以被范曾批为胡扯。以我看来,他在《画法简言图解》(图1)中的太极图左边题注“一小点,有锋,有腰,有笔根”(图2),应是在说明毛笔形状如同太极图的阴阳鱼形。而一小点像鱼眼那样,则指用笔的起始,积点可以成线,再积线而成面,即成书画。




这是意图从中华文化源头去寻找根据,可能会显得玄奥不好理解。但他对笔法的分解(图3),就比较容易解释用笔与太极的关系。他说每笔都须有钩勒,即“向右行者为钩,向左行者为勒”。意思是指起笔向右方画线时,笔锋要先反向折为方钩状,再向前运行。到线条终点收笔,同样要反向回折,也成钩状。当然不是要刻意画钩,只是分解起笔藏锋和收笔回锋的笔势。



把这个分解,和米芾《论书·答翟伯寿》所谓“无垂不缩,无往不收”配合理解,就很清楚了。这样每一笔在运行时,不管是横是竖,用笔始终都在做S形运动,放而大之,就是太极图,像两条阴阳鱼的互对盘旋永无止境。这样写画出来的笔线,是充满生机活力而有骨气的。实际上,只要按照标准笔法写一个楷书“一”字,任何人都能理解这个秘诀。
宾翁同时强调笔要用中锋,不可软弱无力,要笔力能扛鼎,不能浮滑。他在《画法简言图解》中特别注明“笔贵遒练,屋漏痕法,枯藤坠石诸法,皆见于古人论书画,无不一波三折。”(图4)就是使笔有力的要领,我个人学习实践多年,感觉极有收获与成效。


因此我想宾翁的“笔墨精神”中关于用笔的部分,应该指此。而在用墨部分,历来分歧就少了。从张彦远提出“运墨而五色具(即后世所谓“墨分五彩”),是为得意”以后,中国画的用墨与用笔的关系便很明确了。宾翁强调:“论用笔法,必兼用墨,墨法之妙,全以笔出。”按我的说法很简单,“笔无墨无以成形,墨无笔无以立骨”。
黄宾虹关于用墨的理论也很多,最大的贡献是具体厘清“墨分五彩”为焦、浓、重、淡、清,使学画者对墨法理解得以全面。他自己的山水画在积墨法上集大成,可以说也是对传统用墨精神要旨的印证与发扬。


需要提醒注意,笔墨精神要旨是有历史演变进化过程的。在谢赫前后到赵孟頫之前,用笔在强调骨法以外,没有更多书法瓜葛,主要为造型服务。用墨则为其配合体现物象的阴阳明暗,举凡人物衣纹与山水勾皴,都加渲染。荆浩《笔法记》所谓“项容墨胜于笔”即是如此。如无必要可不渲染,就像吴道子那样,则是“笔胜于墨”,这些都并不重要,只是艺术风格的差异。
可是赵孟頫之后,文人画刻意运用书写性笔墨,用笔就不是完全为了造型,而是还加入了书法点画的抽象美感,具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可以脱离物象另行欣赏。例如真实的紫藤藤条并无太多缠绕,而吴昌硕所画的紫藤藤条却极尽缠绕的复杂与丰富,犹如草书线条刚健飞舞,那才是让人欣赏的重点。黄宾虹的山水点线,也是这样,用笔与他的行草毫无二致。学他画法者若不擅书,都只能粗得皮毛。


用墨在文人画也同样具有抽象性的意味,不是为了协助用笔完成物象塑造,而是自我(墨在生宣纸上会产生自己的生命,这是早期使用画绢与不能晕化水墨的画纸所没有的新现象)生成五彩韵味(其中会有偶然性,但画家的用笔用水控制与墨象质量判断至关重要),和用笔一样,显现独立审美价值。
但两者又形成互补统一的密切关系,正如黄宾虹所说的,“六法言气韵生动,气从力出,笔有力而后能用墨;墨可有韵,有气韵而后生动。”“画重苍润,苍是笔力,润是墨彩。”“分明是笔,笔力有气。融洽是墨,墨彩有韵。”
因此称赞一幅文人画笔墨很好,不一定画中的造型、构图、色彩也都好,即可满意,以至于有时偏激到“论画第一看笔墨”,成为笔墨主义,那也不好。


黄宾虹所说的笔墨精神,就是经过历史进化的文人画笔墨精神。不能说他是最好最高或唯一的代表,还有别的风格流派各自演绎着文人画的笔墨精神。但从整体考察,结论却是一致的,那就是文人画笔墨要旨,是无论风格流派如何,在其进化过程中(包括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必定强调用笔如书法的有骨气与多变化,用墨则各有所好,有的爱其清,如董其昌,有的爱其重,如黄宾虹,这样文人画的墨法才显得丰富多彩,而笔墨总体要旨才博大精深。
中国画到了20世纪,出现多元化体式,非文人画的体式提出非文人画笔墨观,乍看合理,但细究则不然。因为如上所析,笔墨的精神要旨到了文人画阶段是种进步,如果不承认而且颠覆它们,那显然是退化或者异化。退化可惜,异化可虞,因为可能导致中国画本质特色的消减乃至变异,久之就有消亡危险。


为此我的主张是,属于现代文人画的笔墨,需要坚守传统文人画要旨;属于现代院体画的笔墨,可以回归文人画以前阶段的只求力遒;属于现代派中国画的笔墨,在讲求形式感与视觉张力之际,尽可能兼顾文人画笔墨精神,那样会给作品姓中不姓西加分。这样不同体式不同立场就可各行其是,无需为笔墨争论不休,可把精力全都用于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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