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玲：蔡文颖与“运筹学”雕塑
2015-5-16 潮望艺术网
自廿世纪以来，西方艺术经过剧烈的变动，艺术和艺术创造者在性与质上都发生绝对的变化。这变化不但发生在题材和内容上，艺术价值和艺术造型的材料也脱离了传统根基。艺术革命与西方工业革命是密切相关联的，这是西方文化革命的一个自然的现象。在新古典主义时代，理想的美和线条谐调暗示着一个艺术目标，现代艺术在这目标上可说已解放了，现代艺术没有一系统化的典型目标，它变为 艺术创造者个人对人生的自然表示。
如果现代艺术没有统一的艺术目标，但它却受一相同的势力影响，那便是现代庞大，组织复杂稠密的工业和科学化的杜会。敏感的艺术家生活在这种社会中是不可能不被这势力渲染冲击。立体艺术家虽然不一定理解爱因斯坦的理论，却潜意识的创造了一种时空的新模型。未来主义热烈采取机械工业的素质材料。超现实主义在绘画中表现弗罗伊德Freud的心理学识。抽象表现主义却大受存在哲学思想的影响，存在哲学思想同时又转过来不停的受现代艺术滋养。1 .文化与艺术之间是继续不断共同影响的共生，工业文化的社会所产生的艺术也自然脱离不了工业和科学的印象。
艺术在现代人们的生活上的地位与以前不同，艺术以往属于教堂，宫廷和贵族社会，现代艺术却与商业市场有密切的关系。现代艺术也属于画廊和普遍教肓，总之，现代艺术已不是少数私有的艺术，而是凡有兴趣的观众均可去欣赏。新文化发展通常必需经过一段时间过程才能达到观众。有人说现代艺术的趋向是从文字传达阶段转入视觉传达。艺术欣赏者的视觉被培养的越渐尖锐，对颜色的价值、线条、形模、大小、空间和行动，都更较前注意。
站在这新文化发展的先锋的是一位富有绝奇创造幻想的艺术家，活动世界艺坛的蔡文颖。
笔者头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是一九七四年底在舞蹈家江青编演的「变」一舞的出演中，那晚音乐、舞蹈、和蔡文颖的电动雕塑(Kinetic Sculpture)合奏为多方艺术媒介(Muitmedia)的「交响乐」。随着周文中的音乐和舞者的舞步，蔡的作品摇晃出一谐调的闪移光影。音乐好似更为清响，舞蹈更为生跃，蔡的作品顿然灿烂复生，从原本无生气的钢杆而变为「宇宙光」的生机。带蓝色的高频率电闸 (high-frequency strobes)放出奇星，非人间的光芒，光射的形态有旋律的闪灼，颤动杆(vibrating rod)接触了光与声，随着音速的高低和音量的大小，婆娑起舞，造成一有规则的光型。我的视线也就很自然的被蔡的雕塑吸引住。根据纽约时报的报导，这也是大半观众的反应：「这些(蔡的雕塑)是如此出奇，它们遥远自存的变动，几乎将观众的注意力从有生命的舞者那里完全吸取去。」
在纽约那晚的演出也许是舞蹈和电动雕塑头一次的合奏，这也是江青舞艺创出的一条新途径。次日我去访江青，同她谈起她的舞曲「变」和蔡文颖的电动雕塑，江青知道我对蔡文颖的作品发生兴趣，因此给了我一些关于他作品的资料。—九七七年六月十八日，江青和我坐在纽约的SOHO区行人道咖啡馆冷饮，我们又谈起蔡文颖的作品，江青即刻打电话给蔡文颖，介绍我去访问他。
蔡文颖的工作室可说是一个小型的电机厂，地板上工作台子上，满堆了铁板、铁条和零件工具，地上横跨着电线、铁丝等，室中见有一身材高大，戴着一副眼镜，具有学者风度的中国人，那便是蔡文颖了。在他身旁立着他的老友和同志，大维巴黎(David Paris)。我们因此决定用英语交谈，尤其大维巴 黎也循循介绍蔡文颖的工作，给与我不少的启示。
我们在工作室旁的陈列室坐下、蔡文颖插上陈列品的电源，放在室内的铁杆、铁丝、旋转器等，瞬息间变成一光芒四射的彩灯群舞，在这电动雕塑有旋律的光舞下，我们开始谈话，话声和动声也随时影响电的颤动杆。这实在是非凡的谈话气氛，在我视觉被这奇迹冲击中，我试图记录下蔡文颖的话语。
蔡文颖认为现代工业发展对艺术无须一定有破坏性的影响，人们通常对工业的批评;认为艺术和文化发展被工业阻碍而至堕落，相反的现代艺术必需能表现工业技术和社会的密切关联。在蔡文颖手下，艺术并本是被工业化了，而是工业被艺术化了——这是重要分别。蔡将工业之目的和内容变化为艺术的目的和内容。因此工业原本的性质被改变了，工业对人们生活的物质关系也变成艺术的精神关系。蔡将工业技术和科学知识抽出物质范围的章义，却给工业与料学新的艺术意义。蔡文颖指出达文西(Da Vinci)用的艺术工具至今曰仍无多大改进，米盖朗基罗(Michaelangelo)用的毛笔和颜料，当时只是新的艺术工具。达文西曾经用机器来作艺术工具，同样的，蔡现在也用现代工程技术来创作艺术。蔡提起露丝•班奈狄克(Ruth Benedict-美国社会学家)所指出影响社会演变的「技术」，科学与工业影响了社会的演变。蔡的艺术也用工程和科学知识创新，艺术的形式也不停的在变化。蔡说古埃及的石像雕刻是静止的，不能脱离石像根基地势的桎梏。现代的雕塑却是空间的，「光和动」，这是现代艺术的解放，艺术从此达到一新的水平。
蔡举出一个例子：电灯罩是装饰艺术(decorative art)的形模，但灯罩的主题是光而不是灯罩，光本身也并非艺术的本质。笔者对这个例子的理解是：蔡用科学原理与工程技术造出颤动杆，颤动杆本身并非他艺术的主题，而是当以电流产生的光芒动态才是他作品的主题，相同的，光本身非艺术的本质。经过作者用幻想概念化光之后，光便因此被赋于艺术的形式。蔡说画廊抱怨观众对艺术缺乏敏感，岂知是艺术形式失掉它的意义，与社会脱了节;艺术作品与建设社会分裂了关系。艺术逐日趋向孤立，及至造成与社会的隔离。蔡认为艺术家必须与现存社会有关联，艺术家正是社会的一部份，他与社会虽有密切的连系，但他同时也站在一客观的距离。达文西在文艺复兴时代将艺术与工程相结合，蔡文颖的作品也同样的结合了艺术和工程，这是再次的文艺复兴。在蔡的作品中，艺术随着社会演进、工业社会是传统杜会的嗣裔，电动雕塑也是传统雕塑的接嗣。蔡觉得观众对理工在艺术上产生的效果多抱怀疑的态度，他认为这是不必要的。他说：「理工并非黑白分明。」理工也可以是艺术。他的电动艺术是他对正宗艺术系统的挑战。这是他生命的任务，他不能避免创作，更不能避免采用他 的理工知识去创造新进艺术。他以为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是他们内心有创造的需要和欲望。艺术 是艺术家的生命。「我不能不这样做」他解释着。
他这一句话是极其忠实的，当我研究他提供给我的一些关于他创作的参考资料，我发现他生平传记完全反映了这一句话。蔡从小喜欢涂抹，在他生长的福建厦门，学过传统山水画。一九三九年，全家迁居去上海，他在上海大同大学哈工程。—九五零年赴美国，在密歇根大学攻读机械工程。这选择是为应对现实的出路问题。大学期间他在课余时依旧继续绘画，并且每年都选修艺术课程。一九五三年毕业后他到纽约找到一工程师职业，日间为工程师，晚上便到纽约著名的艺术学生联盟(Art Students League )学习，在那里进行了四年的艺术课程。在这期间，他在职业上也有进展，他的职位升到工程企划的领导阶层。但是四年的艺术课程更滋养了他对艺术的爱好。艺术家对艺术创作的渴望来的越加强烈，艺术在他血液中「作崇」。
一九六三年他申请到John Hay Whitney Fellowship三千元奖金，他于是决意放弃高薪的工程职业，一心追求他生命的理想。当他刚离开工程生活时他本以为可以从此专心创作绘画，但在头两个月，却一张画也画不出来，他了解他忽然失掉了绘画的灵感。他决心到欧洲旅行，企求恢复创作的灵性。他感到离开工程工作，将平生苦学的知识和经验都撒手抛弃，内心感到惶恐有失。
一九六五年他申请到Edward MacDowell奖金，去New Hampshire，MacDowell Colony，艺术家隐退的「殖民地」。一天早晨，他在那荒野森林中散步，「突然间被经由层层密林透出的万道振动的晨曦所撼动，我呆坐在那儿数小时，好像心灵上的枷锁突然解开了，又好像多日所思，获得了启示。我立刻感到这种诱人的效果可以表现在雕刻里，以前我在理论上研究振动效果，那天忽然间，我发现许久以来 的梦想可以实现了。」2.从此蔡文颖利用他的理工知识来发挥他的创作才能。一九六五年纽约画廊展出他的动力墙(Mur Kinetique)，这是用色彩回转器构成的。评论家霞普(Wilioughby Sharp)的批评是：「蔡创造出一种具有活力且无穷感的范筹空间……蔡应用了科技产生了奥妙的美学。」3.他继续以运筹学(Cybernetic)不停的使用在他创作的领域。一九六六年，他创作了运筹雕塑，他用的技术如果个别分析来看，并不算是奇特的革命发明，伦敦的Tate Gallery所收藏贾勃(G3bo)在一九二零年的作品，就是一条能颤动的金属线。一九六零年代，艺术界时兴用视觉心理的作用，电闸闪光 (StrobeLighting)和回馈原则(feedback)，也都是应用过的技术。但是，蔡文颖一九六六年创造的运筹雕塑是第一个将和谐振动(harmonic vibration )、光闸照明与回馈控制结合使用的人。4.蔡的作品又能与观众共鸣，互相反应。如果观众急促拍掌，它也随着掌声急速的颤动光芒;如观众柔缓歌唱，它也随着歌声优美的漫荡。蔡的作品能与观众建立一种继促共生的关系，这是他个人独特的艺术。
—九六九到七一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新视觉艺术中心，提供奖学金邀请蔡在那中心创作。一九七一年，波士顿交响乐团与他的电动雕塑在电视上放演「合奏」音乐。一九七四年，蔡的作品与舞蹈家江青、作曲家周文中于纽约Hunter College会堂联合出演。他的作品在世界各国的画廊与美术馆都连续有过展览，世界各国的收藏中心也收藏了不少他的作品。
蔡的作品都是用不锈钢杆竖立在台座上，钢杆颤动的等频率，为每秒钟二十到三十一循回。由于电闸闪灼，钢杆给我们视觉的印象好似它不对称(asymmetrical)的颤摇。钢杆的振幅或而松弛的波振，或而剧烈的急振，这区别在乎于电闸闪光率与钢杆振动率的差异。有时钢杆顶端配有圆珠或钢片，有的却接有绕射光(diffraction grating)因而射出彩虹花朵，有些镯杆顶端装有大圈圈，或是分岔为一两个不平等的枝节。5.
蔡的作品是自为组织的系统，它的能源来自电流，电流给与作品生命，也扰乱了钢杆的静态平衡。人的视觉，音响也参与了作品的生命系统，作品需要电力，也需要视觉有系统的领悟。他的作品因此对摄影师来说是一大挑战。蔡的光闸技术，使用人们视觉惯常看到的，不变而定形的倾向而至产生他作品奇特的曲线效果——没有规律，和不对称的波振——这也是有机生命的冲突和复杂性，因为生命基本上是多方面的。但同时生命也有它的规律和秩序，蔡的作品均包含这些生命质素，蔡的作品与观赏者的相依促生的艺术作品的意义本来也取自人生意义：「蔡的作品是广义艺术的隐喻。」6.
现今的社会是混乱的，利欲动机的商贩市场常会遮晦了真正艺术价值。社会上有不少虚伪的预言，冷血计算，和不谨慎的诺言，许多艺术家生存在这环境中，也不禁会迷惑彷徨，他们跟着热潮流走，失去正确艺术的意旨。蔡文颖却不然，他认清了他的艺术命运，他并非故意捏造艺术，他知道他的创作目的和艺术宗旨，他的作品因此有它尊严和崇高的气质。7.
显然，蔡文颖是这时代集大成的艺术工作者，他曾经带着恒心去探讨新时代，他认识清楚了现代理工文化的意义，他用他的艺术创能将这智慧造出现时代的象征——运筹雕塑。
1. Norbert Lynton, The Modern World, McGraw-Hill Book Co., p. 169,1965.
2.李贤文，「起舞的雕塑一谈谈蔡文颖的创作」，雄狮美术，雄狮图书公司，第七十一期第廿五页，一九七七。
3. 同上，第廿六页。
4. 参看Jonathan Benthall, "Sculptureof Tsai" Art International, March, 1974.
5. 同上。
6. 同上。
7. Gyorgy Kepes, Introduction, Cybernetic Sculpture Environment, MIT Center for Advanced Visual Studies, p. 4,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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